黑色，那一抹泼墨写意

南宫若舞

黑色它太压抑，不明亮，一点也不。小时候常常从漆黑无边的夜里醒来，枕边不见了娘，哭得昏天暗地，内心一片恐慌。于是极讨厌黑色。

稍大一点之后，读郑振铎的《燕子》，他一开篇就劈面惊艳：“一身乌黑的羽毛，光滑漂亮……”我由此对燕子、对黑色有了最初的好感。再读高尔基的《海燕》：“在乌云和大海之间，海燕像黑色的闪电……”把黑色和闪电联系在一块，那黑色，有了质地，有了力度，有了刺目的光亮，让人深深震撼。

后来喜欢上“雪夜”这个词。一个“雪”字，是明晃晃的，有着饱实的亮度。可一念到“夜”字，就突觉眼前一黑，乌漆漆的，伸手不见五指，跟“雪”形成多么鲜明的对比！可正因为这一对比，“雪夜”两字，立即跻身诗意般的佳境。

于是多年后，渐渐爱上黑色。黑腕表，黑裤子，黑外套，黑皮夹……不经意间，所买之物全是黑色。

黑色它成熟、内敛、庄重，这些品质恰是自己内心追随的。走在街上，看到穿了黑西装的男子，端庄得体，总会不由地侧目。《花样年华》里的周慕云，总是穿挺俊的西装，深黑或者灰黑，倜傥不羁，捎点风流。总是梳黑亮的大背头，在幽长斑驳的楼道里，一次次地，和妖艳的苏丽珍暧昧着。这黑，尽管有婚外恋的嫌疑，却一点亦不显得轻浮。

尤爱水墨国画的清幽意韵。简约，写意，笔画寥寥。只用水和墨，一白一黑，一淡一浓。画在宣纸上，渲染开来，犹如生命在绽放。若你爱，瞬间便夺了你的魂。我常常因为喜欢上一幅水墨画，而眼目再难以离开，生生的想占为己有。那墨，属黑，有着古意，涤荡着千百年的光阴岁月，最是清心养目。

江南的古镇，我去过一个又一个，可仍是不够。每每见到那粉墙黛瓦的民居，静静地立于小桥流水边，怎么看都像一幅水墨画，我觉得自己重新又活了过来。那“黛”，其实就是黑色。不然你看，一个“黛”字，“代”下藏“黑”。十之八九是跟黑色有所关联。再一细究，原来“黛”，就是指青黑色的颜料。唐诗宋词或古画里描摹女子，惯用的字眼是：粉黛，黛眉。白居易的《长恨歌》里就脆生生的用了一句“回眸一笑百媚生，六宫粉黛无颜色”来形容杨贵妃的倾国倾城。《红楼梦》里，天才的曹雪芹给女一号命名“林黛玉”，一个“黛”字，简直用活了，用绝了，从此这个弱柳扶风的林妹妹的名字风靡中国百十年，刻进老百姓的心坎里。

著名画家吴冠中有一组作品叫《江南春》，我极爱。他画技纯熟，用色柔和，整体风格充满世外桃源的绝然气质。通常是寥寥几笔，便勾勒出江南水乡的一树一桥。还有几抹黑，那黑，是江南民居的黑屋顶。我于是不容分说地被这几抹黑色击中。画里的黑色，是有了既像诗又像散文的艺术气息啊！

民国画家陶冷月有一幅画作叫《月夜寒江》，我看罢惊艳莫名。整幅作品的色调是黑色的，灰黑。乌云在皎洁的月光中翻滚。月下是黑黢黢的峰峦，险峻，峭秀，简直就是层峦叠嶂！这里的黑色，一笔一画都力透纸背，让人惊心。

周作人在《雨天的书》里写到乌篷船，他说：“卧在乌篷船里，静听打篷的雨声，加上欸乃的橹声以及‘靠塘来，靠下去’的呼声，却是一种梦似的诗境。”读得人心驰神往。乌篷船是江南水乡独特的交通工具，因船篷漆成黑色而得名。那“乌”，便是指黑色。

于是，仍旧想起江南名镇里的乌镇。我去乌镇的时候，导游打着小旗领着我们穿过那些千年的巷陌。他说，你知道乌镇里的“乌”是什么意思吗？因为镇里的民居都是乌漆抹黑的，听罢让人莞尔。这“乌”，到底仍是指黑色。但这一爿黑，浩浩汤汤的历经了上千年历史光阴的浸淫和淘洗，到底不同流俗了，特别的醇黑厚重，令人肃然起敬啊！